许知远:朋友们 (余杰、摩罗与孔庆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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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朋友们 (余杰、摩罗与孔庆东)

2013-12-19 许知远 益仁

 【编者按】:本文系作者为余杰《火与冰》在台湾再版所做的序言。

 

夜色里,他穿黑色的风衣,皮鞋锃亮。那是余杰离开中国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依旧是在北京东郊的小区,依旧是涮羊肉,但气氛却不大相同,有一种怆然之感。

 

回到几乎已经清空的房间时,这种怆然感愈浓重了。在这个房间里,他写下大量对北京政权的批判文章,也曾与太太长期被羁压,体验到无尽的绝望。

 

他终于决定离去,也不知这是一种解脱,还是意味着一种未知的挫败——生活在美国的新英格兰,你还知道怎样批判中国吗?流亡会让你开始一段新旅程,还是让你陷入失重?

 

我与余杰的友谊源于孔庆东,后者是我的高中老师。因为某一期间的作为,孔庆东被迫离开北大,以中学教员的身份谋生。1992年,他开始教我语文课。他是我们这所中学里的异端,赢得同学们的一致赞赏。再没有一个老师像他这样,和我们在操场上开玩笑,在每周作文本上玩文字游戏,给我们讲崔健的歌《一块红布》的意义,还如此动情地念起朱自清的散文——这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与传统的关联,他说朱自清是他的北大老师的老师,突然间,这个抽象的名字与我的生活产生了关联,也是从那一刻,我立志读北大。他也以一贯的戏谑口吻说:“北大扫大街的都比清华教授强。”

 

1995年,我真的上了北大,孔庆东也回到这里,成了中文系的博士。在大学第一年,一周里总有两天,我去他的宿舍里聊天,晃晃悠悠地去学五食堂吃饭。他成了我倍感烦恼的工科生活的一个弥补,他给我讲了很多八十年代的学生生活,这些片段日后都变成了他著名的文章《47楼207》。

 

也是在他的宿舍里,我第一次读到余杰的油印的作品集,并立刻被这个中文系的四年级学生的才华与锐利惊呆了,这不正是我一直寻找的北大精神吗?在小南门旁的一间阴暗的、有蟑螂的宿舍里,我见到了余杰,我抑制不住地紧张,除了表示钦佩,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而他则口吃,也没兴趣对一个低年级男生讲太多。

 

我们还是成了朋友。我也因此加入了一个小团体,它是围绕余杰而展开的。周末,我们常在昝爱宗家聚会,他在北京一份报纸做记者,因为欣赏余杰的才华,把一半月薪给了印刷厂,以资助那些油印的文集。除去他和孔庆东,还有一位《北京青年报》的直率的女记者,一位哲学系的天才学生,会翻译德国神秘主义诗歌,国际关系学院的才女覃里雯,还有余杰的师妹,一个漂亮的杭州姑娘。

 

现在想起,那真是个温暖的小家庭,我们都溺爱余杰表现出的才华,除去谈论自己,也总炒他拿手的回锅肉。我的初恋也是在这个小圈子里发生的,杭州姑娘成了我的女朋友。不久后,一个叫贺雄飞的书商的出现改变了他的命运。他愿意正式出版余杰那些油印的文字,它变成了几乎影响了一代人的《火与冰》。

 

那是1998年,距离那一事件将近十年,这也是一个“去政治化”与“去思想化”的十年,即使在北大,我期望的大学精神——它的批判意识、思想先锋的角色,都像是陈年旧事,与现实生活没什么关系。但余杰似乎独自一人打破了这一切,他让人看到了业已消亡的批判精神,当青春与独立、批判相逢时,它散发出无尽的光彩。很多人视他为“五四”与“七四”精神的继承人,他也有着强烈的历史自觉性。

 

他鹊起的声名也为他带来新的仰慕者与朋友。有一日,余杰与孔庆东带着我去看一位新朋友,说他的文章与自己堪与一比。在大兴县的印刷学院的职工宿舍里,我见到了羞涩的摩罗,我忘记了他的本名,只记得他有这样一个奇怪的笔名。他那时刚刚在《天涯》上发表了一篇回顾俄国知识分子的文章《巨人何以成为巨人》,文中弥漫着悲愤。

 

在余杰的引荐下,贺雄飞出版了孔庆东的《47楼207》与摩罗的《耻辱者手记》,他们结伴展开一次巡回演讲与签名售书,影响力扩展到中国各地,成为了一时的文化明星。对在1990年代末读高中与大学一代人来说,他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与早已成名的学院知识分子不同,他们近乎我们的同龄人,他们的写作与其说是思想论辩,不如说是生活体验,余杰少年锐气式的批判,孔庆东的嘻笑怒骂,摩罗的外省青年式的自我剖析,都正好击中了青年人最柔软的部位。他们成了那个微妙时代的双重受益者,一方面他们都以钱理群的学生自称,变成了承接自由主义传统的新一代人,另一方面他们则是正在兴起的市场机制的象征。

 

经过了之前的漫长沉默,没人会刻意去区分他们、探索他们思想与写作的内在问题,他们都变成了青年一代思想自由与批判精神的象征。

 

我仰慕他们,也希望成为他们,却隐隐感觉到某种不安。余杰与摩罗身上的某种绝对主义,孔庆东的媚俗,都让我有一种无法言明的不舒服。当然,我从来没对他们说过这些,我一直是个倾听者与发问者。我不是中文系出身,对他们常说起的文坛故事、思想界的冲突,没有半点感觉。

 

2000年左右,聚会中的朋友都毕业了,彼此间联系减少。一个新时代开始了。我加入了Dotcom,然后成为报人,我关注这个商业与技术的时代,对于传统意义上的人文思想反而没太多兴趣。或许,我觉得那一套太陈旧了吧。我仍偶尔关注他们。

 

2005年前后,我感觉到社会气氛的陡然转变。因为互联网带来的一个大众狂欢的时代到来了,知识分子再度面临新挑战。

 

余杰被一步一步推向了异议人士的角色,孔庆东因为中央电视台的“百家讲坛”变成了一个全国性知名人物,他似乎不断地出版自己写过的每一个字,他要影响的是大众,再与知识分子无关。接下来,他又以对朝鲜模式的赞扬、对薄XX的推崇、还有对香港人的辱骂,成为一个令人难以理解的极端性人物。

 

再读到摩罗是2010年了,在剑桥的一家咖啡馆里,我在网络上读到《中国站起来》的节选,我至今记得当时的震惊,他怎么变成了一个法西斯论者?

 

然后,我读到了余杰给他的绝交信,不久后,又是与孔庆东的绝交信——愤慨于他变成了一个朝鲜的拥护者,为重庆模式唱赞歌。

 

直到出国前,我和余杰仍偶尔见面,一见面,他就天然地回到了从前的交往模式,他是讲述者,我是倾听者,我难以接受他过分强烈的宗教色彩,也觉得他的写作与思考过分粗糙与封闭,却敬佩他的道德勇气。不过我也逐渐意识到,这“封闭”或许也是他的勇气的来源,正是对自己内心坚信不疑,他才能成为一个不妥协的挑战者。至于孔庆东与摩罗,似乎再没见过。但对前者,不管他的何种表现,我始终保持着某种温情,仍感激他在我少年时代留下的影响。

 

我很少想起这三位朋友,我自己也面临着很多变化。我从一个乐观者变成了幻灭者,并最终意识到,无法回避整个国家面临的根本问题、尤其是政治问题。同时,我也愈发感到知识人面临的挑战不止于此。政治的压力、大众的狂欢、狂热的民族主义,都令我们原本渴望的个人主义与自由精神难以生根。

 

再度想起这些朋友,或许是因为这十年过去了。上一代知识分子群落在八十年代与九十年代转变时瓦解了,而我们这一代则走在他们的裂变逻辑上,继续分化、边缘化,最终变得更为荒唐起来。

 

比起这外在的压力,内在的坍塌才是主要原因。当人们惊叹于摩罗转变的戏剧性时,我却感觉,他仍是一致的。贯穿他的是受害者情绪,他曾是一个被中心城市忽略的外省青年,如今试图代表着被西方压迫的受害国家,全部愤怒来自于缺乏承认。而这种边缘者的愤怒与自怜,正是感动大批青年人的主要缘由。而孔庆东变成了今日的模样,也与他早年就已显著的民粹倾向相关。

 

不知是否因为年龄的增长,我开始常想起那些有回锅肉香的聚会。一年多前,在杭州,我再度见到昝爱宗,他是个虔诚的教徒,一个坚硬的反抗者,除去叙旧,我们所交流的话题不多了。我曾爱恋的姑娘,如今在美国一所军事院校里教中文,那位天才哲学家从德国留学后,变成了一名狂热的民族主义者……

 

我记得余杰曾引用的一句话深深地打动过我:与你同行的人,比你到达的方向更重要。我们的方向不同了,同行过的那段岁月,却在时光的过滤下更为动人。感谢余杰邀请我为《火与冰》的再版写序,它让我重温了那段美好时光。我也希望这本书能感动新一代的青年人。此刻的台湾与香港正处于另一个变动时刻,一种抗争精神正戏剧性地涌现,新一代人则以更直接的行动来表明不满。我期待,余杰在15年前的敏锐、热情与洞察,仍同样感染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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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好像是两年前吧,我那时还在报社上班,听闻余杰的遭遇,连夜写了篇长文,写时一气呵成,发时思前想后,决定暂时不发,自我安慰说等这事告一段落再发,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那篇稿子现在还在电脑中,不好意思打开……

 

余杰是谁?对一些90后来说,这个名字可能有些陌生,他们听闻更多的是韩寒、郭敬明甚至蒋方舟等人,而对像我这样的80后来说,余杰是我们的精神带路人,他用火一般的情怀、冰一般的文章唤醒了我们,甚至改变了一些年轻人的一生。

 

大学期间,他的《铁屋中的呐喊》、《我的梦想在燃烧》等作品一度成了我的枕边读物,有好几次为一些人的遭遇热泪满眶、为社会的一些沉疴痼疾夜不能寐,这让我现在在回首大学生活之时,能在除了为网络游戏通宵鏖战的情景外,还能找到一些足以温暖自身以不忘初心的记忆。

 

除了枕边读物的作用,他的作品也是我的思想地图。如果按图索骥,里边提到的一些人物会慢慢熟悉,一些故事会慢慢知悉,一些观点会渐渐了然于心,阅读的疆域和思想的领地都会不断拓展。尽管这几年我已渐行渐远,很少再读他的文章,但行动和思考的原点不会忘记。

 

08年底,我到北京拜会师友,有幸得见余杰夫妻并参加他们的家庭教会。在和我们的对话中,余杰提到他信仰基督教之后的转变,其实从他的文章中也不难看出,和早期作品相比,少了些愤懑和尖锐,多了分宽容和坚定,这是爱情的力量,是信仰的力量,也是人性的力量。

 

余杰还不无担心的表示,因为那几年他一直作为异议者存在,文章已经很难公开发表,本是写给大陆读者的文章,却只能在海外看到,他担心这样下去,自己会被青年遗忘、被时代遗忘。不幸的是,现实证实了他的担心。

 

到他遭受酷刑之时,已经少有读者了解他的境遇,关心他的存在,即便有像我这样的读者了解,也因为一些现实利益的考量一声不响。他被人为的淡忘、遗忘,不只是因为当局的力量,还可能因为理想于一些人只是点缀,可以骂娘逞一时之快,但无心奋起做一世之勇,就像我这样。

 

但即便被所有人遗忘,余杰依然原样,到了海外还是笔耕不辍,继续“铁墙外的呐喊”,不因惨痛遭遇更多几分仇恨,也不因远隔重洋而更少几分关心。这几天看到笑蜀的一篇文章,题为“绝望可以理解,中国无法告别”,剖析的是一些主动移民、用脚投票的人的选择。与之相比,余杰的去国离乡则是“中国可以告别,但同胞无法遗忘”。转眼十年,他依然是我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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