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经济学人》写作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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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经济学人》写作手册

2013-12-05 王烁 财经新闻实验室

注:《经济学人》几乎是目前唯一免受经济危机、行业变迁双重冲击的财经杂志。本文原文由《经济学人》撰写,点击文章下方“原文链接”可直接阅读原文(英文)。

本文作者译者为原《财经》执行主编王烁,现为财新《新世纪》主编。

《经济学人》写作手册

译/王烁

 导言

清晰的写作来自于清晰的思想。所以,想清楚你要说什么,然后尽可能简单地说出来。记住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的六条基本规则。

这六条来自奥威尔《政治与英语》,出版于1946年。

1. 绝不要使用在印刷物里经常看到的隐喻、明喻和其他修辞方法。

2. 如果一个字能说清,不要用两个字。

3. 但凡一个字能删掉,一定要删掉。

4. 只要能用主动语态,绝不要用被动语态。(王烁:也就是说,看见“被”字,要想方设法把它去掉。当然,“被自杀”这类伟大的语词创新除外。)

5. 能用常用词的时候,不要用外来词、科学术语和行话。

6. 绝不要用粗俗语言,为此可以打破上面任一规则。

王烁:

如果你是第一次看到奥威尔六条写作规则,可能有震憾性的感受。它提示的写作方法与大多数中国作者所熟知的完全不同。中文写作好象从来都没有这么严格、具体和有操作性。

哪种写作方式更优?必须提示,对此我既无知,也保持着不可知论的态度,更认为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中国文化从风雅颂赋比兴开始。汉语财富里如果把所有比喻剥掉可能所剩无几。中国人用“意在言外”来要求和赞美诗歌、文章、书画。“得意忘言”的层次则更高。表达,在中国人对汉字的使用中,只是一部分功能,我们还用它来暗示,误导,甚至遮蔽。这是文化血脉的一部分,将与我们永远共存。

我只是想说,循奥威尔提示的这个方向用汉语写作,同样也能写出了不起的、力透纸背的(对不起我违反了第一条)的文章。对于新闻写作,更是一条捷径。

所以,我的建议是,不要忘记奥威尔的六条规则,要尽力尝试。如果实在不能无折扣地实现,没关系。一不要认为自己是狗屎,二不要认为奥威尔六规则是狗屎。你和他都没有战胜文化差异而已。

导言之隐喻

“新发明的隐喻可以唤起视觉形像,有助于表达思想。”奥威尔说,“另外,有些隐喻已经变成生动的日常词汇(如铁的意志)。但在这两者之间有大量过度使用的隐喻,人们使用它们只是因为懒得自己发明词汇而已。”

每一期《经济学人》都有大量的隐喻。比如:trails of crushed rivals (敌人溃败的痕迹), billingand cooing politicians (狼狈为奸的政客), projects falling atthe first hurdle (在第一个难关前就倒下的项目), track records oninflation (通胀记录), tabloid reporters lapping up stories(小报记者编造故事), reports leaving the door ajar (报告给XXX留下了一道门缝), irresistible forces about tomeet immovable objects (矛盾相争),roadblocks in the path ofreform (改革的路障), investors crying foul (投资者大叫犯规), doors slammed shut in China (中国的大门关上了),blind eyes turned in Taiwan (对台湾视若无睹)。

这里面有一些是上面所说的过度使用的隐喻,让读者觉得俗气。但绝大多数已经是日常语词,“死掉了”的隐喻,可以在文章中使用。但不论是死是活,隐喻要节俭地使用,否则会给自己的文章带来麻烦。

下面是几个滥用隐喻的例子。第一个是某报纸写保加利亚经济危机的报道开头。

••Bulgaria is on its knees. Along-simmering economic crisis has erupted, gripping the country in a fierceand unrelenting embrace.

“保加利亚屈膝脆地。长期发酵的经济危机终于爆发,暴烈地,不可抗拒地将这个国家揽入怀中。”

第二个是某出版物关于布什选举策略。

••The basic question for theBush campaign, as the fervour from the Republican convention in Houston lastweek dissipates, is whether or not it is barking up the wrong social tree bypainting an exclusionary picture of an American society that has otherwise longbeen characterised as a melting-pot eternally susceptible to change. This mayonly be part ofthe broader election canvas, which also runs to more legitimatecriticism of the opposition . . .

“在上周休斯顿共和党全国大会的激情消散以后,布什竞选阵营面临的基本问题是,他们是否搞错了社会政策。他们给美国社会描绘了一个排外的前景,但这与长期以来美国社会形象──大熔炉,时刻在变化──不同。也许这只是布什竞选策略外衣的一部分,但也招致了来自反对阵营的正当批评。”

路透社也没能免俗。

••A BBC statement said today:“This is an off-the-wall programme with a track record of cutting-edge humour,but on this occasion we appear to have overstepped the mark.”

BBS今天说:“这是一个疯狂的节目,有过最时兴的幽默,但这次我们跨过了界。”

Léon Dion, 一个宪法专家,看起来如果不用隐喻无法说话:

••In his opinion, give theAnglophones an inch and they will demand a mile. “The signs issue is just theTrojan horse,” he says. “It is the tip of the iceberg. Once the dam is open youwon’t be able to close it.”

在Leon Dion看来,操英语者得寸进尺。“标志问题只不过是特洛伊木马,”他说,“只是冰山一角。只要闸门一开,我们就关不上了。”

王烁:

用中国人的眼光看,上面举的例子,特别是在我翻译过来之后,都并不过分,有的还算漂亮。这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大多为意译,直译过来对中国人来说就理解不能了,如bark up the wrong tree,而意译已经消解了许多原来隐喻对理解造成的困难。第二是中国人对隐喻的容忍尺度要更宽一些。想一想,离开了成语,哪怕是那些用了成千上万次的成语,我们还能说话吗?

尽管如此,这里所讲对隐喻的运用,对中文作者仍然很有用。奥威尔和Economist都反对用那些既没有新鲜感,又没有彻底成为日常用语的隐喻。对于这种隐喻,中国传媒大学文学系主任苗棣曾有精准界定。他说这些叫“俗典”。“俗典勿用”。举个例子,不要用“游人如织”。俗典绝不会为文章增色。难道你愿意读者文章里只看到熟面孔吗?

在这一节里,《经济学人》还以自己为例说明过多隐喻导致文章不可解。

导言之短词

要用短词。这些词往往是来源于盎格鲁-萨克森而不是拉丁语。他们容易拼,好理解。

用about,不要用approximately;用 after,不要用following;用let,不要用permit;用but,不要用however;用use,不要用utilise,用make,不要用manufacture;用plant,不要用facility,用takepart,不要用 participate;用setup,不要用establish;用enough,不要用sufficient;用show,不要用demonstrate;以此类推。说不发达(Underdeveloped )国家一般都不如用穷(poor)国。实质性的(Substantive)一般指的就是实际的(real)或者大( big)。

“短词是最好的,如果又短又老,那就是最好中的最好。”邱吉尔说。

王烁:

汉字没有长短之说,汉字词组一般也不太长,四字成语就算长了。所以,用短词这一条,作参照性的理解就好:精炼、简短、明白地写作。

邱吉尔的话有意思,提醒我们可以适当地运用古汉语的语词和语法。随便举个例子:礼失而求诸野。六个字,讲了多少内容,多么凝炼。不过古汉语要慎用,不能以牺牲易读为代价。

导言之冗词

有些词除了给文章增加长度外一无可取。为了更准确地表达才用形容词,要小心那些你用来表示强调的形容词。“很(very)“就是一个例子。如果你写的句子里有“很”,把它去掉,看看意思变了没有。“这是个好兆头”比“这是个很好的兆头”更有力。

不要用打击行动(strikeaction),打击(strike)就够了;不要用削减(cutbacks),用砍(cuts);不要用轨迹记录(track record),用 记录(record);不要用大规模(large-scale),用大(big);不要用政策制定过程(policy making process),直接用制定政策(policy making);不要用天气情况(weather conditions),用天气(weather)就好。

尽可能枪毙掉(这里用枪毙更好)动词后的介词。所以,相遇是meet而不是meet with;公司是被收购和出售(bought and sold),而不是被买掉和卖光(bought up andsold off);预算是被砍(cut)而不是削减(cutback);阴谋是被策划(hatched)而不是策划起来(hatchedup);组织是被主席领导(headed)而不是领导着(headedup);市场是被放开(freed)而不是被开放了(freedup);孩子是被放(sent)到床上而不是放去(sentoff)到床上。

我们给你的这个建议是免费(free)的或者说是不要钱的(for nothing)的,但不是for free(王烁:不会了,识者教我)的。

有一些词常常是多余的。那个所谓(so-called)自由国度阵线的领导人,就是自由国度阵线领导人。大政治家(toppolitician)或者最优先(top priority),说政治家(politician)或者优先(priority)足矣。重要讲演(major speech)经常就是讲演(speech)。避难港(safe haven)就是港口(haven)。最有可能(Most probably)和最特殊(most especially)就是可能(probably)和特殊(especially)。事实是这样的(The fact that)经常可以缩短成这样(That)。对工业和农业部门( industrial and agricultural sectors)的贷款就是给工业和农业(industry and farming)的贷款。

Community是另一个最好砍掉的词。不光是因为它常常是不必要的,还因为它传达一种可能并不存在的共性。黑人社区(black community)指的是黑人们(Blacks);商界(business community)指的是商人们(businessmen);同性恋圈子(homosexual community)指同性恋者们(homosexuals);情报界(intelligence community)指间谍们(spies);国际社会(international community),如果意味着什么的话,指的是其他国家、援助机构(other countries, aid agencies),有些时候也指一群国家(thefamily of nations)。

小心地使用语词。心脏问题(heartcondition)指心脏不好(bad heart);差点打不中(near miss)多半是差点打中(near hit);积极的想法(Positive thoughts)就是乐观(optimism),就像负面(negative)报告多半是批评(critical)报告。 行业行动(Industrial action)通常是行业没行动(industrialinaction)、行业扰乱(industrial disruption)或者罢工(strike)。礼节性拜访(courtesy call)通常是促销邀请(sales offer)又或者是不请自来(uninvited visit);基本完成的(substantially finished)桥是没有建完的(unfinished)桥;拥有众所周知的名字( high name-recognition)的人是名人(well known)。有可靠性问题(reliability problems)的东西其实不能用(does not work)。如果说你面对着现场观众(live audience),那想想你可能面对死的(dead)观众吗?

总的来说,要简明。想乏味就什么也不要去掉——伏尔泰说。所以,要经济地用词。Sydney Smith说,“在你写完的句子里,每隔一个就划掉一个词。”Raymond Mortimer在评论Susan Sontag的时候说得更干脆:”她的新闻报道就像钻石,切割后会更耀眼。“

王烁:

今天上午一个朋友跟我说,讨论一下”Modern Sex”问题吧。等我明白过来,大家一起放声大笑。ModernSex者,现代性也。这是对作为后缀的“性”的嘲弄。“某某性”在当代汉语中实在太多见了,好文章不能让它出现。

革命性就是革命。观赏性就是好看。为什么要用“性”呢?如果想不出哪个词可以很好地代替现代性,那是因为你不明白现代性讲的是什么。从现在起,不要用“性”,为了你自己,不是为了绿坝。

另一个让我深恶痛绝的词是“进行”。我有绝对的把握,所有“进行”都只是加长了句子,没有带来任何含义的增量。将革命进行到底,听起来很铿锵吗?比革命到底如何?我们准备进行一次考试。何如直接说考试?!每次写完文章,应该全文检索“进行”二字,然后全数删掉。你不会有任何损失。“通过”这个词,也几乎一样。

还有一个字,“的”。十余年前我进《人民日报》国际部夜班编辑部的时候,听老编辑们说,绝大多数“的”字可以删掉。我一试,果然。你们也试试,很棒。

导言之勿用“被”

要直接。说A打了B总是比说B被A打了更清楚。

王烁:

我遇到的英文写作老师和书本都要我避免被动语态,用中文说就是不要用”被“字。我从不理解到理解,是因为了解用”被”的句子往往隐藏信息。如上所述,A打了B总是比B被A打了更清楚,但不止此。后一种句式出现时,很多时候只有B被打了,也是语法正确的句子,但A就消失了。同事张继伟说,政府文件里多见被动语态,无论中外。

导言之术语

避免用术语。不用术语又要准确,要动脑筋才行。如果非得用术语,不能脱离其特定语境。许多时候,日常词汇完全可以替代术语。“快(fast)可替代“指数性增长(exponential)”。如果要用肯定行为(affirmative action)或者公司治理( corporate governance),你必须解释清楚它们是什么。往往,在解释的过程中你会发现不需要用这些术语了。

两件事一定不能做:用术语来使本来无聊的事情显得重要;用术语来混淆事实,比如说把平民伤亡叫作附带损失(collateral damage) 。

不要用外来词,除非在母语里确实没有替代。每年要说per year,而不是per annum,人均要说per person,而不是per capita。等等。

王烁:

金融报道里有大量的术语,有时很难避免使用。但你不能有可以任意使用术语的心态。使用术语就有责任解释这些术语。如上所说,如果能解释清楚术语,你多半用不着这些术语了;如果不能解释清楚术语,很可能你没有搞懂你在说什么。这就不是术语的问题,而是你的问题。

导言之新闻腔与俚语

不要用太多俚语 (例如:他1994年一举成名。 He really hit the big time in1994)。如同隐喻,俚语只有偶尔使用才有效果。

要避免只有新闻记者才用的表达方式,比如,向人竖大拇指(the thumbs up), 大拇指朝下(the thumbs down),或者绿灯(green light)。不要用工作轻闲优厚gravy trains,也不要用步步为营说战术(salami tactics),不要说这一类(the likes of)。要避免用丑陋或用得太多的表达,比如底线(the bottomline)、高调(high profile)。

不要用caring表示关心的,用carers来表示护理人员。这样造词太容易但没意思。

不要让读者预测到你的遣词,特别不要让他们预测准到令人感到滑稽。所以,写政府部门的时候,不要用大人物这个词;写英国上院的时候,不要用阁下们(their lordships)这个词;分析共产党的时候,不要用同志(comrades)这个词。难道每个草坪都整齐得像修过指甲一样(manicured)?难道每个毒贩都非得是男爵(barons)?

总要清新行文。老用新闻腔使文章没有生气。日报记者有个缺点,由于没有时间炼字,他们习惯于用现成的、用过无数次(seventh-hand)的表达。懒惰的记者觉得下面的句子很舒服:产油(oil-rich)国A,在病中的(ailing)总统 B治下,有在位多年的强人(long-serving strongman),据坊间传闻(chattering classes),是一名狡诈的政治作手(wilypolitical operator),所以当前局势不稳(uneasy peace)。在他最近作出分水岭式的(watershed,或者landmark,地标性的,又或者sea-change,巨大的)决定,逮捕首相 (于是蜜月结束,the honeymoon is over)后,分离出去(breakaway )的南部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bloody uprising)。类似地,偷懒的商业记者喜欢谈困境中的(troubled)公司C的问题,它是万向节行业革命(revolution)的牺牲品。接近内情的人士(well-placed insiders)预测这家公司将被一场成败在此一举的(make-or-break)罢工撕裂,除非重量级人士者在马拉松式(marathon )谈判的最后一刻(11th-hour)介入。

行文不能有太多套路。”故事的开头通常是这样:“首先是好消息”(First thegood news),那么肯定接下来会有“现在是坏消息(Nowthe bad news)。 然后会插入一段来自某位行业分析师(one industry analyst)的话,这句话里多半会有“假如,而且是个很重要的假如“( If,and it’s a big if)。到文末的时候,假如作者承认自己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么至少“有一件事是肯定的”(One thing is certain), 最后则以”正如某人所说的那样“(As one wag put it)来结尾。

时髦的词和词组令读者生厌。有一些词汇是有意从电影电视或者政客言论中摘来,如遥远的桥 (bridges too far),帝国的反击(empires strikingback),更好更温柔(kinder, gentler),F打头的粗话(F-words),当月流行(flavours of the month),X世代(Generation X),理智与感情(hearts and minds),价值连城的问题($64,000 questions),southern discomfort(流行音乐唱片名,与一个百年烈酒品牌SouthernComfort相反),回到未来(back to the future),30多岁的人(thirty-somethings),机会之窗(windows of opportunity),牛肉在哪里,意指实质是什么?(where’sthe beef?)。

另外一些词汇则来得没这么好玩,往往来自社会科学家。如果发现自己在用下面这些词,你要停下来问:第一,这些词最适用吗?第二,如果是五年前或是10年前,你会用这些词吗?如果不,原因是什么?

应对(address)。既然问题可以被回答 (answered), 议题可以被讨论(discussed),难题可以被解决(solved), 困验证可以被处理(dealt with),为什么要用应对(address)这个万能词汇呢?

照料(care for)以及所有用caring开头的短语。为什么不用look after呢?

社区、共同体(community)。如前面“去掉冗词”一节所述。

环境(environment)。写作的时候但凡遇到环境(environment)这个词,删掉。

著名地(famously)。通常是冗余的,总是惹人厌的。

聚焦(focus)。世界是个舞台,又不是棱镜。

个体(individual)。在某些上下文中还可以,但越来越多地用于替代男人、女人和某人(man, woman or person),这就不对了。

海外(overseas)。用得越来越多,很多时候错误地用来指国外或外国。

参与(participatein)。何不用take part in?词的数量一样但音节少一些。

伙伴(partner)。无论舞伴、性伙伴和人生伴侣,现在都用伙伴。你分得清吗?

过程(process)。这个词用来形容巴以和谈之类是可以的,但用来替代对话(talks)就不对了。

关系(relationship)。还是用relations吧,短一点。

资源(resources)。太多用在人力资源(human resources)上了,其实不如直说职员、员工或者某人。

技巧(skills)。学习技巧、思考技巧、教育技巧,用得太滥了。技巧的意思就是能做某事(the ability to),说一个人有什么技巧不如直接说他能做什么。

支持的(supportive)。为什么不直接说有帮助的(helpful)?

目标(target)。说为你的努力定下目标(target your efforts),不如说将你的努力朝向(direct)什么。

透明度(transparency)。这比公开性(openness)要强吗?

上面这些词本身没错,但如果你用这些词只是因为你听见别人在用,而不是因为它们在你的上下文中是最合适的,那你要避免用它们。用得太多的词和现成的表达不会使你的文章新鲜活泼。

王烁:

如果你觉得这一节有些吹毛求疵,我能理解。如果你认为其中许多内容只适用于英语而非汉语,我不反对。但我从中学习到了几点共通的道理:

第一,不要养成用俗套的习惯。俗套所构成的文章节奏,无不在读者算中。很多人说一部俗套电视剧让观众产生智力上的优越感,不要让同样的悲剧发生在你自己身上。来一套“总有一种什么让你什么”?或者来一套“有一种某某叫某某”?谢谢你,我够了。

第二,要用确切的词而不是万能的词。如果你在某个词(如文中提到的技巧、环境、资源)前面加上不同前缀就能适用于一切场合,这不是好词。要动脑筋,找到适用于特定场合的特定词汇。专名比通名更准确,更有力量。不光名词如此,动词也是一样,少用“应对”,少用“运行”,多用脑子。

导言之句法

写一个双重否定的句子永远比理解它来得容易──摘自一封读者致Economist的信。

马克·吐温说,好作者应当这样对待句子:“作者偶尔可以放纵自己写长句,但他必须确保里面没有褶皱,没有含混,没有用括号括起来的部分来打乱整体节奏。当作者完成后,长句不能像海蛇一样大半个身子在水下,而是要像火炬游行一样清楚晓畅。”

长段落与长句子一样使读者迷茫。《简明牛津字典》编者Henry Watson Fowler说,“段落本质上是思想而不是文章长度的一个单元。它应与文章主题一致且与上下文保持连续。”

除了偶然情况,一段不要只有一句话。

清楚的思想是清楚的写作的关键。奥威尔说,“一个细心的作者在写每一句话时都应问自己四个问题:我想说什么?可以用什么词来表达它?什么意像或者成语可以把它表达得更清楚?这个意像够不够新鲜?也许他还该问自己更多两个问题:可以写得更短点吗?行文丑陋的地方有没有办法避免?”

王烁:十余年前,我从北大外国哲学研究所毕业,毕业论文里的长句子,创下了我的长度纪录。当时读的书多是英语和德语的。英语里常有很长的句子,德语讲究语法严谨,长句就更多,而德语哲学著作里的长句子,只能用可怕来形容。一页书可以只有一段话,这一段话却只是一句。读起书来有如探宝。我写的自然是中文,但耳濡目染也就会了从句套从句。论文答辩委员会一位教授表扬了这种文风,热情地在评语中写道:论文有深度,文风中西合壁……且不难读!这位教授研究德国哲学。

王小波曾经说翻译对白话文写作有未得到充分承认的贡献。我非常同意,因为我还看到了硬币的反面。从外语中生搬硬套而来的句式在当代中文写作中无处不在,像恐龙一样碍眼,而且还活磞乱跳。看看有多少句子以“作为”、“通过”开头!再看看以“作为”开头的句子,有多少在经过一个长长的定语后丢掉了主语!没有必要生硬地复制西式句法结构,绝大多数情况下,把一个长长的复合句拆成两个短句,不仅表达得更清楚,还更有力。

这一节前是美式表达(Americanism),跟中文写作实在没关系。

有所为有所不为

要少用形容词“重要的(important)”,如果说一个事情是重要的,那就还要说明,为什么是重要的,对谁来说是重要的。

不要不动脑筋地用“式”(-style)这个后缀。比如说,不要随便说德式公司监事会,不要说欧式轮值主席,等等。把你想用“式”这个词形容的东西解释清楚先。

不要用“位于”(locate)这个词,你总是可以用别的不那么难看的词来取代它。一家公司位于北京市朝阳区,就是这家公司在北京市朝阳区。

王烁:很难严格服从上面对“重要”的使用要求,这个词用得太普遍。但不要因为这个例子难以照搬,就不去思考它带来的启发。

启发之一是,形容词是简化的表达方式,它总是可以还原为一系列事实的描述。如果你说孔雀美丽,发生的事情可能是眼前有孔雀在开屏。把形容词还原为这些事实描述,文章会更有力。

启发之二是,不能不负责任地运用词汇。作者不能把一个词拿过来用一下就抛下,有责任把词汇放在错落有致密切相连的序列中,完整的信息才能由此呈现。文章在汉语中的本意就是织出来的,不要让线头裸露在外。

下一节讲些常见的语法错误,对学习英文写作极有用,可惜对中文写作完全没有用。略过不译。

省略

除非简称比其全称更常用(如BBC),或者其全称根本无助于使读者了解更多(你知道DNA的全称是什么意思吗?),在首次使用专有名词的时候,一定要使用全称,如这样:中国石油天然气股份有限公司(下称中石油)。在随后的行文中仍然要避免过多地使用简称。比如说,如果上文出现了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在下文中不要太多用 IAEA,只要不引起岐义,要尽量用“该机构”来指称,免得整篇文章里面充满了大写字母(在中文里是引号)。

永远不要说,根据相关法律法规,所以XXX。一定要指明哪条法律哪条法规。

王烁:《财经》曾经严格执行首次出现必出全称的规矩,但过于照本宣科偶尔会有奇异的效果。比如下面这个虚构的例子。

中国石油天然气股份有限公司(下称 “中石油”,610857. SH,0857.HK,PTR.NYSE)与中信证券股份有限公司(下称“中信证券”,600030. SH)合资成立中信能源基金管理有限公司(下称“中信基金”)。

这个句子像大肚子孕妇,身材全没了。我们的解决办法是在首次出现的时候如果该机构为人熟知则可用简称,但随后就要另起一句注明其全称。想法是共通的:要准确,也要顾及阅读顺畅。

头衔

称谓最重要的原则是待人得体。一般来说,这意味着用其本人自我称谓来称呼他。但是,有时候这种自我称谓太丑(如Ms,Economist特别不喜欢Ms这个词,可能是因为它看不出婚否),有时则误导(所有意大利本科毕业生的头衔都叫博士),有时则太长(不信看《资治通鉴》,开篇司马光的官衔占了大半页)。所以,在称谓上不要放纵自恋的人。

在第一次称呼某人的时候,不要用某某先生、某某女士,或者某某部长,直称其名即可,如乔治·布什。

王烁:

首要的原则是平视和平等对待你在文中提到的任何人,无论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人民日报》在提到胡锦涛时也是直呼其名,你更需要这样。可以说工业和信息化部长李毅中,但绝不要说李部长,依此类推。

王烁的译介总结

从小时候学习作文开始,我得到的写作教育都是加法:要这样写,要用那样的词,要加入哪些要素,要形成什么样的结构。Economist写作手册传授给我的却是减法:不要写不懂的东西,不要矫饰,不要故作高深,不要用只有少数人才理解的词,也不要用不确切的词,句子不要太长,实在不能不长则绝不要绕。

减法做到头,把一切不需要的东西都去掉,剩下来的就是合格的文章。它有多好,取决于作者想表达的东西本身有多来劲。罗丹说过类似的话,雕刻不是去雕什么,而是把不要的东西去掉就行了。小时候不懂,现在完成Economist写作手册译介后明白了。

这篇译介用了约10天时间完成,平均一天发略多过一篇。强烈建议读者从头完整再读一次。译介起因于我某个酷热夏夜在Twitter上向推友们的承诺,过程中我学到了很多,希望你们也一样。

如果你像gee2k一样还有问题,下面是我的回答:

gee2k:你这个手册大概什么时候能有翻译的全文版?

WangShuo:请仔细看前言以及总结。我的译介工作结束了。我认为对中文作者有参考价值的都作了摘译,未译的章节我提供了链接。至于全文翻译,不在我的计划之内。

 附:周乃菱:也谈谈《经济学人》杂志

《经济学人》,也译为《经济学家》,是近年来英语世界满目疮痍新闻杂志界的一个亮点,销售量直线上升,尤其在美国市场抢读者,令美国新闻人又爱又恨:爱的是表示新闻杂志还是有生命力,恨的是读者看的不是美国本土的产品。

为什么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呢?《经济学人》的确有自己的风格,有点像英国古老大学的导师,典雅而风趣,有观点,记者不署名,覆盖面是全球性的。诚然,这份杂志很少有独家新闻,(去年报道西藏3.15事件是巧合,当时特派员正好在拉萨),也就因为比竞争对手经常慢一拍,才能不急不火地写出比倒金字塔更经看有看头的文章。这些特征都是与美国的《时代周刊》,《新闻周刊》和《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同一定位,那么为什么美国的新闻杂志风光不再,而经济学人一边风景独好呢?

美国人说《经济学人》卖弄的是所谓的英国风格,看上去非常有全球视野,源自于大英帝国当年“永不日落”的自信,日后帝国没落只增加了一点儿惆怅,没有了傲气,反而看来更令人容易接受。在近十多年来的“全球化”浪潮中,《经济学人》填补了自认为是“全球化精英”份子的知识上的一些空白。于是,谈到非洲苏丹问题,香港的精英们可以插嘴讲两句不太外行的话,谈到蒙古共和国的选举,拉美的精英们也可以侃一侃。难怪王烁提到一位顶级投资银行家要说《经济学家》是唯一能从中学到东西的杂志。《经济学人》真是搭上了全球化的快车。

那么大英帝国的嫡系继承人美国怎么就做不到这一点呢?美国媒体在全球化的代表是cnn, 24 小时滚动播出的有线电视,可是过多的娱乐化,过分的媚俗,过度的碎片化,反而使人们更渴望一种相对完整性的新闻叙述。《时代》终于悟出要走精英路线,壮士断腕,狠狠地把销行量砍下将近一半,与下里巴人划清界限。有没有效果呢? 有人说这个觉悟为时已晚,高端市场分为已被《经济学人》占领,在赢者通吃的媒体世界,可能徒劳无功。

对任何想要问鼎全球化的媒体,毫无疑问必争之地是美国的市场。《经济学人》成功的主要因素还是在美国市场的快速发展,然后向全球辐射。哥伦比亚新闻评论曾有篇文章谈到经济学人如何在美国“本土化”,伦敦来的记者还刻意改变了有些字的发音来融入美国社会。 原汁原味的英国产品到底只能适合极小部分“英国迷”的美国人口味。这个小幅的调整,看来平常,可是能意识到细微的文化差异,择善而从, 还是很了不起。 去年一年,据出版信息局统计,《经济学人》的广告收入上升了百分之25,同时期《新闻周刊》减少了百分之27,《时代》下滑百分之14。当然,目前《经济学人》在美国的总销行量接近80 万份,而《时代》即使从2007年的340万份减半,也有接近170 万份。总数上还是差了很远。

《经济学人》打的旗帜是自由主义,市场经济,绝对不是愤青读物。批评者攻击它的政治立场和它的自满肤浅,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到了《经济学人》就变成了“不是不能也、而是不为也”(注:不按照《经济学人》 处方而为之)。把世界各地民族内部的矛盾,极为复杂的历史恩怨,也简化成一个认知上的问题,不少论点是经不起推敲的。可是对标榜全球化的精英说来,正好合乎了他们浅尝即止的胃口,这些人也就只能接受这么多,要不然太花脑筋了。事实上《经济学人》经常用一些自由撰稿人供给的内容,于是沙漠腹地,原始森林深处,无所不至。我有的时候看关于新疆的报道,就可以想见到一个背着背包的英国小伙子在喀什的网吧发稿,作者对当地的了解比自助游的导游手册高明不到哪里去,可是经过文字工底深厚的编辑一改写,就成为“你不知道是你无知”的全球必读之物。

但是谁也不能否认《经济学人》实在写得好,行云流水,每期好像是从头至尾出自同一个人笔下,不时文字的幽默令读者会心一笑,加强了作者与读者之间 “咱们都是全球化精英“的默契。 运用文字的力量实在伟大,英国人到底沾了他们是英语发源地的光,就像道地的北京人写的白话文就比外地人流畅自然。在美国新闻和评论界,英国人历来有相当的势力。原伦敦泰晤士时报的总编Harold Evans与老板默多克不合,移居美国,20多年来先后在大西洋月刊,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当总编,兰登出版社的总裁,后来写的书“美国世纪“被《财富》杂志誉为75年来最佳的书籍之一。他的妻子Tina Brown 也曾为典型精英杂志《纽约客》的主编。 Andrew Sullivan 不到30岁就当上《新共和》杂志(谢谢Raymond Wang纠错)的主编,现在《华尔街日报》主编Robert Thomson 等, 都是英国人。还有美国极为畅销的八卦报《每周世界》(theWeekly World) 和《环球》 (the Globe) 掌门人经常是美国出资方到伦敦重金礼聘而来的高手。

我在路透社工作多年,对一些英国同事笔下的功夫非常佩服,觉得他们有的时候真能化腐朽为神奇,这些资深的编辑注重文字清晰,爱引用写1984出名的奥维尔的话:文字应该像无尘垢的玻璃窗,读者能经过没有歪曲的叙述来认识事件的原貌。 他们认为少说比多说效果更好,倾向于“举重若轻”的风格,这和美国编辑偏爱 “刀笔“式(hard-hitting) 的写法,显然不同。难怪英国人和美国人常感叹:“共同的语言把我们分开了“(Acommon language keeps us ap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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